自晚清以来,这个家族五世三代办学,先后创办了天台中学、浦江中学、浙江现代艺术专修学院——穿越百年的办学记忆
曾任国民党浦江县县长,1939年创办了浦江县立战时初中学生补习学校,即浦江中学的前身。
金全才(1942-2015)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1998年创办浙江现代艺术专修学院,该学院目前作为台州职业技术学院的二级学院。
八月末,雨下得很大。我与金树立先生、其母朱雪龙女士在报社见面。金树立是台州职业技术学院艺术学院的院长,天台人。他的高祖父金文田,是天台中学的创始人。他的祖父金平欧,创办了金华浦江中学。他的父亲金全才,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创办了浙江现代艺术专修学院。金家五世三代人,无论身处晚清、民国的历史旋涡,还是在和平年代,都秉持着教育办学的执念。他们的名字,也被镌刻在台州乃至浙江的教育史上。接下来的故事,来自朱雪龙和金树立的口述,并有地方志、家谱等加以补充佐证。情节虽算不上跌宕,但家学渊源的传承,却着实让人敬佩。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52岁的金文田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他终于考中了进士。很快,朝廷派他去山东任知县。中年得以入仕,按照常理,金文田会对此倍加珍惜。他幼年丧父,读了一辈子书,不就是在等待这个机会吗?然而,他做出了一个反常的举动——辞去官职,回到家乡天台,着手兴办一个学堂。

金文田
从当下的视角来看,时年距离清朝覆灭、民国建立的1912年仅剩9年,清政府风雨飘摇,辞官办学可以说是个务实的决定。但在当时,人们并不理解:好好的官不当,为什么要回来办学?更何况,金文田要办的是西式学堂。金文田自15岁起,就以教书养家糊口,早年教儿童读四书五经,此后任教于天台蓝洲书院、宁海缑城书院等,还担任过三台中学堂的总教习。他精通儒学,擅长诗文创作,不然也考不上举人、进士。当了几十年“孔夫子”,并非意味着“两耳不闻窗外事”。清朝统治者昏庸腐朽,国家对外战争连连失利,西方思潮大量涌入,这些金文田都看在眼里。金榜题名仿佛是给自己多年努力的一个交待,理性思考与权衡下,他意识到,“办新学”才是他真正的使命。他在文章里写道:“当此世界大通之日,墨守成规可谓不识时务,应亟亟于培养人才以应世变。”回天台后,金文田向县令胡元溥提议办学。得到胡的首肯,他与褚传诰、王文柱、陈镜人、许尊贤等人,出入省、府、县衙门,征募寺院田产以及牛羊、盐等捐赠物作为经费。光绪三十二年(1906)三月,金文田以旧时考秀才的校士馆作为校舍,创办了天台中学堂,并担任监督。这年六月,学堂报浙江省巡抚张曾扬谕批立案,定学制为五年,七月招新生60名(一说80名),八月正式开学。任何一种新思想都会冒犯抱残守缺的人。在当地一些乡绅看来,金文田和天台中学堂多少有些刺眼。这不光是观念上的差异,新学堂的成立也触动了旧私塾的利益。乡绅们鼓动部分童生上省城控告,逼着提学使几次下令停办中学堂。反对者们还趁着夜色,偷偷在学堂大门前贴一对歪联:“学堂学荡,荡来荡去,荡完家产;教习教贼,贼形贼范,贼不成人。”以此来诋毁中伤新学。重重压力之下,连最初支持办新学的县令胡元溥,也变得犹豫不决。面对困境,金文田没有退缩。他一面安排学生王文柱等人北上京城,把办学之事诉于学部,获得正式批准;一面又写了一封《与胡邑侯书》给胡元溥,列举了中学堂不得不办的理由。这封书信对于天台的近现代教育,有着开天辟地的意义。金文田在信中写道,办中学是“仰尊章程”的。彼时,清政府已颁布《钦定学堂章程》《奏定学堂章程》,史称“壬寅学制”,规定了各级各类学堂的性质、培养目标。邻县的黄岩、临海、太平均按照章程设立中学堂(黄岩已有清献中学堂、扶雅中学堂,临海有三台中学堂,温岭有太平中学堂),天台也办中学堂,有何不可?章程还规定,中学堂毕业的学生,有身份上的优势,天台县里十几岁的学子都跑去临海的台州府中学堂念书,一来不方便,二来对方学校名额也有限。因此,县里办一所中学堂迫在眉睫。这封信打动了胡知县,有他的全力支持,反对者们无话可讲,中学堂得以顺利开学。到光绪三十四年(1908),天台中学堂被中央学部正式批准立案。中学堂设立之初,有读经讲经、中国文学、外国文、历史、地理、算学、博物、物理、化学等课程。教师有11人,其中谢钟灵等人有留洋背景,还有日籍教师野村傅四郎。野村执教天台中学堂实属巧合。他是一名汉学的青年学者,当时正游历天台山,拓写摩崖石刻,恰好碰上了金文田。金给野村做向导,两人一见如故。所以面对金文田抛来的执教请求,野村欣然允诺。野村在中学堂待了一年,其间帮忙处理教务,对官方日语课本进行纠错,重翻新译文,他的师德和教艺赢得了学生的敬慕。野村临走时,金文田送了他一首诗:“我是台山云,君是东海水。重溟不相涉,遥隔万余里。偶然成一气,并作人间雨。须臾忽飘散,清风洒大宇。君复归东海,我仍住台山。日出更日入,何时重来还?”作为中学堂监督,金文田勤俭治校,自己月薪不足10元。有一回,他因公去省里办事,返程时坐车到上虞蒿坝,为了节省开支,步行回到天台家中。另一回,他发现家人用学堂的边角料做了张凳子,就严令归还。这些事在当地传为美谈。民国元年(1912),61岁的金文田自称年事已高,辞职回家养病。随着中华民国“壬子癸丑学制”的施行,“天台中学堂”改名为“天台中学校”,学制四年,监督改称为校长。王文柱接替金文田的班,成为了学校的校长。一百多年过去了,小小的天台中学堂成长为大器卓然的浙江省天台中学。1981年,该校被确定为省重点中学,1997年初被评为省一级重点中学,2014年被评为浙江省首批一级普通高中特色示范学校。建校以来,培养了中国科学院院士陈十一、洪孟明等大批知名校友。上文说到,金文田考取进士未做官,不过,他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儿子金衡峰,却步入了官场。金衡峰生于同治十三年(1874),是金家二公子,廪生(一等秀才)出身,由清政府公派至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毕业后回国,被派往福建任知县。对儿子当官一事,金文田起初是反对的,但金衡峰执意要去。走马上任前,金家父子有这样一段对话——金衡峰说,国家耗费财力培养我,我总该为国家做点什么。金文田说,你真要去,我不拦你,但你要拿“万民伞”回来,而且必须是普通百姓送的,否则不许踏进这个家门。万民伞,是旧时绅民为颂扬地方官德政而赠送的伞,伞上缀有许多小绸条,上书赠送人之名氏,意为这位父母官像伞一样庇护百姓。金衡峰先后到福建仙游、永泰两地任职,他剿灭土匪,建孤老院赡养老人,且为官清廉。离任时,百姓夹道相送,并赠予他两顶黄色的万民伞,伞上挂满了布条,多是孤苦老人与穷苦百姓所写。他完成了父亲对他的嘱托。金衡峰的儿子金梁汴,光绪二十九年(1903)生,1924年毕业于南洋路矿学校土木工程科。毕业后,他在詹天佑的工程队里做设计。只是没干多久,由于民国政府资金短缺,工程队就地解散,工资一分钱没有,只发给每个人一套西装。
失业后的金梁汴跑到湖北武汉,在一家民办报社工作。为什么要跑去武汉?因为那里有他喜欢的姑娘。姑娘名叫张本,是时任浙江省立第六中学(即台州中学的前身)校长张炘的女儿,在武汉大学法律系就读。两人打小就认识,金张两家亦订有婚约。1927年,张本大学毕业,两人结婚,随即离开武汉。同年,金梁汴考上国民党中央党务学校(即中央政治大学前身),隔年毕业,是该校的第一期学生。值得一提的是,与他同届的200多名学生是蒋介石在南京另立中央后培养的第一批党务人才,日后大多成为蒋介石集团的中上层骨干。婚后,金氏夫妇各自改换了名字。金梁汴改名为金平欧,张本改名为张振亚。“平欧”和“振亚”,表达了他们对自己和国家未来的期许。在那个年代,有志青年改名言志很普遍,许多我们熟知的近现代名人,如郭沫若、徐特立、赵树理,都是自己改的名字。
金平欧毕业后,任天台县国民党部常务委员,1935年,他出任浙江省武义县县长,1938年9月,又调任浦江县县长。张振亚则在台州当律师。
金衡峰夫妇与金平欧一家三口的合影。从左到右分别是,金衡峰妻叶氏、张振亚、金平欧长子金天才、金平欧、金衡峰。
金平欧初任浦江县长,就注意到县里许多适龄青少年无学可上。原来,抗战爆发后,南京、上海、杭州相继沦陷,那些在外就读的学子回乡避难,浦江又无中学,他们只能辍学在家。受祖父金文田的影响,金平欧的办学之愿甚为殷切,他立刻通过县抗日自卫会成立筹备组,筹募办学资金,勘察合适的地点。不久,他就确定以白佛寺赵氏宗祠、孔庙为校址,对建筑加以修缮和添筑。1938年10月4日,《浦江民报》刊载了“失学青年救星——县政府筹办战时初中补习学校”的消息,轰动全县。10月28日,战时初中补习学校招生计划正式公布。学校计划招收初中一年级新生100名,男女兼收。报名时间定于1939年1月5日至19日,报名地点设在浦江县府教育科,考试地点设在县立浦阳小学内,考试科目分国语、算术、常识(社会自然)三门。报名那日,应试者近600人,其中不光有浦江县内的青少年,一些邻县的学子也闻讯赶来。1939年2月1日,浦江县历史上第一所由政府设立的中等学校——县立战时初中学生补习学校(简称“战中”)正式开学。金平欧兼任该校的校长,聘任了十余名教职人员。该年两度招生,第一学期在校生有245人。为了适应抗日救亡的需要,“战中”师生们除了日常上课外,每周还定期举行歌咏、募捐、表演、兵役宣传等活动。由“战中”学子组成的童子军,协助县教育科举行识字活动,慰问抗日出征军人家属,演唱抗日进步歌曲等。1940年2月,金平欧辞去“战中”校长职务,由张源(河北武清人,中央政治大学毕业,曾任浦江县政府兵役科科长等职)接替。金平欧自1938年就职浦江县长,到1943年离职,适逢浦江抗战最艰难之际,除了创办“战中”,他还筹设卫生院、创建出征抗敌军人家属自生工厂等,这些都是浦江近现代最早的县立中学、医院和工厂。
浦江县大畈乡黄丰村的一幢老房子,曾作为国民党浦江县临时政府的所在地,金平欧曾在此办公。
他所创办的“战中”,此后八易其名,七迁校址,成了如今的浙江省一级重点中学——浦江中学。该校现有学生2500余人,教职工190余人。在浦江县大畈乡黄丰村,有一位百岁老人,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她“黄毛奶”。黄、毛分别是她婆家和娘家的姓氏,她曾在国民党浦江县临时政府里给金平欧烧过饭。当金平欧的后人寻找到她时,她拉着金家后人的手,反复念叨:“金县长人特别好。”
1942年出生的金全才,童年鲜有父亲金平欧的记忆——1949年11月,在国民党中央任职的金平欧没来得及跟天台的妻儿见上一面,就匆匆去了台湾。从此,一湾海峡阻挡了他回乡的路。1971年,他在台湾过世。张振亚十分重视对儿子的教育,她本就是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国学、书画功底深厚,算得上是金全才的启蒙教师。年纪稍长,金全才跟随着天台县有名的学者曹天风学习。曹天风与金平欧亲密如兄弟,自然对“侄儿”颇为照顾,金全才也打心眼里敬重这位“曹伯伯”。“文革”时,金、曹两家被抄家,金全才把曹天风的诗歌手稿藏匿到乡下。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些保存下来的诗歌得以出版,名为《水平集》。
金全才夫妇和吴冠中夫妇的合影,最左为朱雪龙,最右为金全才。
在母亲与曹天风的影响下,金全才以文学和书法、绘画最为擅长,不过,真正让他闻名于世的,是玻璃雕刻。1959年,金全才到青海艺专深造。学成归来后,他当木匠、做模具、搞木雕,直到确定了玻璃雕刻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领。他是国内第一位工艺玻璃专业的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其作品《新竹》《天目劲松》《报春》三进北京人民大会堂,《团圆颂》陈列于全国人大常委会会议中心,《中国奥运冠军雕塑壁》被中国体育博物馆和台州市人民政府收藏。他发明的“玻璃雕刻加工方法”获中国发明专利。
为了培养玻璃雕刻人才,1981年,金全才创办“天台山艺苑”,带出了不少徒弟。授徒过程中,他在不断思考:传统的“师父带徒弟”模式,往往只能带出工匠,如何让这些工匠成为工艺美术家?一个念头在他心里萌发——要办一所高校。1998年,金全才在位于椒江区桥闸路的台州市椒江区教师进修学校校区,创办了浙江现代艺术专修学院,1999年,又迁入台州职教城台州市高等教育园区。他的教育理念是:通过高等教育,提升艺术设计人才的文化艺术修养。一个好的工艺美术从业者,要摆脱四平八稳的“匠气”,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这需要个人的文化涵养作为倚靠。浙江现代艺术专修学院从1998年到2004年,共招专修学生321人;1999年,又成为台州职业艺术学院的二级学院(即台州职业技术学院艺术学院),至今共招高职生5649人。目前,该学院开设了艺术设计、环境艺术设计、视觉传播设计与制作、产品艺术设计专业,学制三年,现有在校生1295人,教职工64名。办学20多年,该学院始终坚持着“民办学校,公办收费”的原则。
2014年1月,金全才从台湾将亡父金平欧的遗骨带回天台,与亡母张振亚合葬。2015年4月8日,金全才因病去世,享年73岁。他去世的第二天,人民网发电,称他为“享有国际声誉的中国当代玻璃雕刻艺术的开拓者和杰出代表、著名美术教育家、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金全才去世后,他的儿子金树立接任台州职业技术学院艺术学院的院长一职。“我会尽我所能,把办学的理念和精神传承下去,为社会培养更多的艺术设计人才。”金树立说。本文的讲述者之一朱雪龙女士是位可爱的老太太。采访中,她正聊着,忽然停下来说:“你不会嫌我啰嗦吧?”我忙摆摆手,说不会。她仿佛受到鼓励,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讲述时,她的眼神里总闪着光芒。我问朱雪龙女士:“这些历史故事和细节,时间已过去很久,您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朱雪龙说:“多数都是我的婆婆张振亚告诉我的,我与她在一起生活多年,在日常交谈中,她会讲起当年的事。”除此之外,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如天台籍的建筑专家陈干,浦江县新四军研究会副会长张解民,天台县的赵光木、金发相、曹牡丹、金丕子、齐孝绵,还有“时任天台县人大常委会办公室主任丁千高带来的一位浦江县的陈医生”等人士,陆续把他们所知的一些细节,说给金全才、朱雪龙夫妇听。我们今天重拾零星的记忆碎片,将之拼凑成绵延百年的历史图景,意在展现一片广阔的精神疆域:国家危难或中兴之际,知识分子和教育者们总能捧出胸中之火,传递给下一代人。这股火焰至今依然在台州乃至中华大地上生生不息。本文除记录口述外,还参考了《百年天中:浙江省天台中学100年志》《天台县教育志》《金氏宗谱》《天台山历代名人传》《野村傅四郎执教山城》《浦江县志》《回望抗战——浦江战时实录》《艺苑全才金赤子》《难忘的记忆——怀念金全才》等书籍或文章。